赵宁会这么选择,自然有他的深意,倒是魏无羡跟他有同样的反应,让他多少有些意外,不由得多看了魏无羡一眼。
却见这个出自将门但心机深沉的胖子,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,赵宁这便知道,魏无羡跟他的想法差不多。
言谈中赵宁等人得知,这两个青年士子不仅都是新科进士,而且一个榜眼,一个探花。正经的“一甲进士”,名副其实的大才子,眼下都有翰林院编修的从七品官身。
两人来自同一州,算是同乡。
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一声不吭的那个是榜眼,姓唐名兴,还没落座,就连干三碗,并大礼拜谢了赵宁等人的搭救之恩。
他道:“若非诸位相救,以徐知远的跋扈,在下今日必然骨断筋折,此恩唐兴铭记于心,他日但有驱使,唐兴必然竭力效劳!”
他虽然挨了打,喝了三碗酒之后,却似已经将这事忘记,面上没有半分颓唐之色,反而精神奕奕。
劝架的那个是探花周俊臣,相比于唐兴,他就要忧愁得多,哪怕喝了酒,依然有惴惴不安之态,几度欲言又止。
唐兴是个健谈的,很快就将今日之事的缘由解释了一遍。
原来,他虽然是进士及第的榜眼,被授予了从七品官身,但在翰林院的处境并不好。事实上,不仅是他,所有的寒门进士,平日里都生活在身居高位的门第显贵阴影中,受其驱使,稍有不敬,便会遭受刁难。
徐知远出自浠水徐氏,还是当朝宰相嫡子,今日来燕来楼寻欢作乐,为了增加一些才气,博得清倌儿们的膜拜,便叫上了新科榜眼与探花。
徐知远虽然还未出仕,毕竟是宰相嫡子,唐兴、周俊臣收了请柬,不敢不来。却不料,徐知远席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,对唐兴、周俊臣指手画脚,并让他们现场赋诗。
唐兴一连赋诗三首,徐知远仍是不满意,百般耻笑,让唐兴很是抬不起头,也不知是否酒劲上头,后来竟然又让唐兴作艳词。
唐兴虽然出身寒门,但也是堂堂榜眼,自负才气,傲骨也是有的,哪里肯就范,加之心里憋了怒火,忍不住出言顶撞一句。
这顿时让徐知远大怒,当场就叫人对其进行殴打,从雅间追打到走廊,一直打到了赵宁等人房中。
听罢两人的遭遇,陈安之勃然大怒,拍着桌子咬牙切齿:“徐知远这混账,堂堂皇朝一甲进士,未来的朝廷栋梁,竟然被他如此折辱,简直不当人子!”
看他这模样,明显是后悔之前揍徐知远的时候,下手轻了,让对方跑得太过容易。魏无羡对唐兴、周俊臣的遭遇深表同情,并且举杯安慰。
饮了酒之后,魏无羡用看似随意的口吻道:“科举虽然出现于前朝,但当时取士的规模太小,每次不过数十人。而且士子就算有了进士的出身,都只是获得出仕资格,要想真正得到官职,还得通过吏部考试。
“那时节,文官中的寒门士子可没多少,大多都是世家门第出身,被举荐的。”
“本朝大兴科举,一百多年来,取士规模逐次递增,现在朝廷每回都要取士数百人。尤其是当今天子即位后,数量更是空前扩张,今春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八百四十多人!
“正因如此,无数寒门士子得以鲤鱼跃龙门,成为国家栋梁,陛下也被天下寒门读书人称颂。然而,这对文官门第来说,却是莫大灾难。
“天下官位就那么些,每年都有这么多寒门士子出仕,新占大量官职,世家子的出路可就成了问题。你们遭受门第显贵的刁难,其实也在所难免。”
说到这,魏无羡住了嘴,没有继续深入,只是举杯邀饮。
唐兴眼神数变,而后恍然大悟,连忙举杯,感谢魏无羡为他解惑。
周俊臣则奇怪的看了魏无羡几眼,揣摩他说这番话的用意,眼中的忧愁之色更浓,似乎在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——文官集团的事,魏无羡这样的将门子可帮不上忙。
如今朝堂上身居高位的重臣,绝大部分都是门第世家出身,他们在官场底蕴深厚,姻亲联盟,互相援引,牢牢把持着权柄。
寒门出身的士子,要在官场站稳脚跟姑且不易,想成为重臣就更是难如登天。
别的不说,徐知远就敢让人殴打新科榜眼。虽然这事儿发生在青楼,传出去不好听,有损官名,唐兴、周俊臣必然不敢声张,但性质可谓非常恶劣。
在这种情况下,寒门进士的出路何在?未来何在?
是巴结门第世家,成为他们的爪牙,忍辱受他们驱使,来换取自身前程、荣华富贵,还是守着尊严一生不得志?
对大多数人而言,这个选择并不难做。
赵宁将周俊臣的神色纳在眼底,放下酒杯,笑着对他道:“其实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忧自身前程。你们都是天子门生,陛下圣明,既然让你们出仕,必然不会对你们的处境坐视不理,会给你们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的。”
所谓天子门生,就是殿试之后,皇帝给新科进士重新排个名。
状元、榜眼、探花等,都是皇帝钦点的,以示皇恩浩荡。如此一来,皇帝展现了自身权威,进士们也感念皇帝,有助于这些进士为皇帝效命。
说到这,见周俊臣若有所思又疑惑不解,赵宁便将目光转向唐兴,耸耸肩,状似轻佻道:“当然,纵然是天子门生,陛下毕竟国事繁忙,也未必能够完全知道你们的处境、想法。”
这句听着像是废话的言语,落入唐兴耳中,就好像晨钟暮鼓一般,让他浑身一震。
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精神震动,赵宁不敢保证,反正对方一副被醍醐灌顶的神色。
“多谢赵公子解惑,在下茅塞顿开!”唐兴面露喜色,十分激动,举杯相敬,动作干脆的一饮而尽。
赵宁跟魏无羡相视一眼,彼此的嘴角都微微勾了勾。
陈安之看到这一幕,心里有些纳罕,怎么都觉得自己这两个兄弟,此时的神韵颇像狼狈。这种感觉很奇怪,有些没来由,却又如此真实,但无论他怎么想,又想不通其中关节何在。
赵宁、魏无羡、陈安之这些世家俊彦,唐兴、周俊臣这两个寒门士子,按理说不会同坐畅饮,但今日的机缘巧合,让他们能够坐在一起相谈甚欢。
这是他们的初相见。
一个多时辰后,唐兴与周俊臣向赵宁等人告辞。
前者喝得伶仃大醉,中间已经去吐过两趟,但回来后依然开怀畅饮,举止豪迈,现在需要被后者搀扶,才能摇摇晃晃的勉强下楼。
这两个新科一甲进士,离开燕来楼的时候,没有马车可坐,只能牵着驴子蹒跚而行。
从七品的官衔其实没有那么低,俸禄也不薄,但两位一时之选的大才子,莫说朝廷规定的安家费,连俸禄都被出身世家的上官给拖欠了不少。
出门的时候,唐兴还呕吐了两口,但当燕来楼看不见了的时候,他却忽然站直身,神态恢复平静,也不再需要周俊臣搀扶。
“你......”周俊臣一脸诧异。
“装醉而已,何必这么惊讶?”
唐兴顺了顺衣袍,在周俊臣说第二句话前,摆摆手抢先道:“赵公子、魏公子他们的话,你听懂了吗?”
这个问题,他问得很郑重、严肃。
“懂了一些,还有一些没懂。”周俊臣勉强按捺住心中的好奇。
“其实就两句话是关键。一句天子门生,一句得让天子知道我们的处境、想法。只有这两句话,赵公子说了两遍。”人流中,唐兴走得四平八稳。
“何意?”周俊臣皱眉问。
“很简单。”唐兴接话很迅速,“我们是天子门生,就是要为天子所用的。天子开科举、取寒门之士的目的是什么,我们就得做什么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可知,寒门士子,跟门第士子有何不同?”
“寒门士子在官场没有根脚,没有势力庇护,只能靠自己打拼;门第士子有家族蒙阴,关系四通八达,做事很方便,升迁很容易。”周俊臣道。
唐兴目光深邃,不疾不徐道:“还有不同。”
“什么不同?”
“门第在官场底蕴深厚,门第士子为官,靠得是家族支撑,而不完全是皇权,门第彼此联合,就有跟皇权分庭抗礼的能力;
“而寒门士子没有这种势力,我们只能依靠皇权存在,没了陛下支持,我们的官位就不保,所以陛下让我们做什么,我们就必须做什么。”
周俊臣皱皱眉,不知道唐兴为何说这句话。
唐兴接着道:“前朝开科举,不过数十年,社稷便不稳了,原因何在?说到底,是世家察觉到了危机,不想让出官位、利益,所以跟皇帝不再是同一条心。
“而他们又掌握着庞大的权力、财富,力量强大,天下一旦有兵祸乱事,他们不再支持皇帝,反而去扶持自己的兵马势力,皇朝就不得不倾塌!”
周俊臣眉头皱得更深。
唐兴叹息一声,“皇帝开科举,让寒门士子出仕为官,说到底就是要用没有根脚、只能依靠皇帝的我们,抑制、打压、削弱世家势力,消除世家大族对天子的掣肘,加强皇权!
“这个道理难道还不浅显?”
周俊臣眉头紧锁:“可前朝覆灭,是藩镇之祸......”
唐兴拍拍额头,“我说的不是这个前朝,是上一个前朝。”
周俊臣低头哦了一声。
“现在你该知道,我们要如何才能走出困境,加官进爵、一展宏图了?”唐兴正色问自己的同乡。他俩自小相识,受教于同一个先生,十年同窗,情比手足。
周俊臣问道:“该如何?”
唐兴无语了半响,这才道:“我们出仕后,朝廷给的安家费以及每月俸禄,都被世家出身的上官借故拖欠,今日又在徐知远面前受辱,根由何在?
不等对方回答,唐兴便接着道:“这是文官门第借着你我榜眼、探花的身份,在给我们所有寒门进士下马威,在熬我们的性子,在让我们知道,这朝堂谁说了算!
“他们想让我们认清现实,日后臣服在他们的淫威下,甘愿供他们驱使,不敢因为陛下的命令,而跟他们争斗,对他们不利!”
“因是之故!”
唐兴的声音拔高了一节,见周围的行人看过来,又连忙压低声音,咬着牙道:“我们得让陛下知道,世家在刁难我们,而我们并没有屈服!我们时刻准备着,为了陛下打压、削弱世家门第的大计迎难而上,奋不顾身!”